《四好少年》
许长青
1.华文
家里新换了一位保姆，来自里下河地区，讲话带有浓重的苏中口音。见到华文第一句话就是，我儿子石超跟你一样大，也上五年级。
华文不由多看了几眼这位名叫陈翠花的女人，她儿子跟他一样大，那她的年龄应该跟他妈妈尹秀珍差不多，可是陈翠花看起来，却比尹秀珍苍老许多。家里以前请过不少保姆，年岁都比较大，他与她们始终亲近不起来，其中有两位五十大几岁的还曾被他吼哭过。陈翠花一来，就套近乎，肯定是尹秀珍事先向陈翠花介绍过他的情况。但是他不想理睬。自从左小臂遭车祸碾碎截掉后，他就不爱搭理人。
“我儿子生下来就没有右腿，走路需要拄拐杖……”陈翠花继续介绍她的儿子，声音怯懦细小，生怕声音大了，惹恼华文。华文仍旧没有搭腔，但脸部的表情开始柔和起来，没有拒绝陈翠花伸手接他的书包。
吃晚饭时，陈翠花将一盘盐水鸭放在华文面前，讨好地说鸭子是她从老家带过来的，今天刚宰掉，做成了盐水鸭，新鲜肥嫩，要华文赶紧尝尝。
到北京做保姆还带着鸭子，也不怕保姆没做成，鸭子便死掉了。前几任保姆为了讨好他，拼命学做京味菜，但是她们牵强附会烹饪出的菜肴，既不像京味菜，也不像她们的家乡菜，吃进嘴里味同嚼蜡。陈翠花会不会也如出一辙？华文一边暗暗嗤笑，一边夹起一块鸭肉送进嘴里，不咸不淡，皮白肉嫩，手艺不亚于饭馆里的大厨。
“好吃吧？”见华文吃得津津有味，陈翠花拿起公筷再次讨好地将一只鸭腿夹进华文的碗里，“吃鸭腿，有劲走路。”
吃掉鸭腿，陈翠花接着很有可能要他吃鸭翅，说不定还能冒出“双臂生风”等无稽之谈。这不是嘲笑他没有左小臂嘛？陈翠花说话太没脑子，也不想想他儿子生来没有右腿，竟然不注意避讳。华文冷着脸将鸭腿拨到桌子上，扔掉筷子，冲进了卧室。
初次见面虽没闹到不欢而散，但也好不哪里去。陈翠花很识相，在接下来的日子里，小心翼翼，噤若寒蝉。两个星期试用期结束，尹秀珍问华文，陈翠花是否可以留下来陪他过暑假？华文没吱声反对。尹秀珍如释重负地说她这次可以放心出国公干了。
华文的爸爸华山在一家外资公司上班，前几年被派驻到国外工作。尹秀珍曾试图说服华文去国外念书，但华文却直言不习惯国外的生活，他喜欢老北京的故宫，大鼓书，胡同，豆汁……尽管一场车祸意外碾没了他的左小臂，但这并不妨碍他对北京的爱。
2.李小免
与华文一样，李小免对北京也一往情深，但是爸爸李强却不顾他反对，坚决要求转业调回老家苏中一个名不经传的小县城，理由是爷爷奶奶到北京生活水土不服，他不能尽孝。
依依不舍告别华文等同学，李小免怏怏不乐地跟着爸妈踏上了高铁。与李小免一起回到小县城的，还有一沓他奉若至宝的动漫兔子画。爸爸要他把动漫兔子画和其它物品，一起通过快递提前邮回去，李小免没答应，他担心那些“兔子”一旦离开他，转眼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小县城的新家有电梯，所在的小区环境也说得过去。站在客厅的北窗口左右张望了一下风景，李小免果断地抱着画筒走进卧室。快递的物品已先一步抵达新家，堆积在客厅里，他要抢在它们进卧室之前，先把他的动漫兔子画给安顿下来。
从画筒里抽出所有的画，李小免一一展开来琢磨，是不是挑两幅稍好的，用镜框装裱一下，挂在卧室里？
“这些动漫兔子看上去标新立异，手里拿着一根胡萝卜，脑袋上却没有耳朵……”身后突如其来传出的评论声，将李小免当场吓了一大跳，他回头一瞧，只见一个长得虎头虎脑、年龄与他一般大的男孩，站在身后伸长脑袋打量着一幅幅画。见李小免没恼怒，男孩大着胆子继续说道，“我叫胡如波，绰号‘胡萝卜’，家住对面，看到你们搬家，过来想帮帮忙。”
“你所说的绰号‘胡萝卜’，就是我画的这些动漫兔子手上抓的胡萝卜？”李小免有点好笑，胡如波的爸妈起名字不动脑筋，一点没考虑到谐音会给胡如波日后的生活增添尴尬。
“是的。”胡如波憨笑着点头。李小免一口京腔，衬得他的蹩脚普通话格外土得掉渣。他家搬来已经有一年多了，对门一直关门上锁，没有人住。他为此沮丧透顶，整天幻想对门能搬来一个随时随地串门儿的小伙伴。
“哈哈，咱俩有缘，还未成为邻居，我就先知先觉用动漫兔子和胡萝卜画出我们亲密无间的关系。”李小免指着昂首直立的红眼豁嘴的动漫兔子，自信且得意地介绍道，“我的名字叫‘李小免’，‘免’比‘兔’字少一点，所以我经常画动漫兔子代替我自己。但我先天失聪，所以我画动漫兔子从不画两只长耳朵。我移植了人工耳蜗，会讲话，也能听到外界的声音，所以我画动漫兔子时，就别出心裁画上一根胡萝卜替代人工耳蜗……”
李小免一口气用了三个“所以”，胡如波听得瞠目结舌，不由将目光投向李小免的右耳朵。李小免右耳朵上挂着一个类似耳廓的塑料片，塑料片还拖着一根电线，电线的末端是一个圆环状有点厚度的塑料片，別在李小免略长的头发上。如果不是李小免特意讲解，他会误认为李小免戴的是新型耳机。
“李小免，你搬到这里来，是不是要转到我们实验小学念书？”
“对。听我爸讲，我要迟几天才能去实验小学上课，因为转学手续还未办好。这个星期，我可能要在家里自学了。这样也好，我只要每天按进度自学就行了，剩下的时间我可以自由自在地画动漫兔子。”李小免朝胡如波挤挤眼睛，玩笑道，“我画动漫兔子时，还会画胡萝卜，颜色会五彩缤纷，黄的，橘红的，白的，深紫的……”
胡如波听后没生气，反而开心地哈哈大笑道：“你画动漫兔子时，同样也可以把兔子画成五颜六色的，白兔子，灰兔子，黑兔子……哈哈……以后每天放学回来写完作业，我就看你画兔子……”
“你的想象力很丰富，我画兔子的毛发颜色确实与我的心情好坏有关。你看，这幅灰兔子，就是我考试失败后画的，看起来很沮丧。你再看那一幅咖啡色兔子，神情既高兴又低落，那是因为我跑步跑了第一名，却在领奖时得意忘形，上台阶不小心踏空了，跌一个大跟头……”
胡如波一边听李小免真诚讲述，一边暗暗赞叹，李小免画动漫兔子的功夫绝对不是一天两天炼成的。每只兔子在他笔下都活灵活现，姿态万千：有的眉飞色舞、欢天喜地地在田里拔胡萝卜；有的愁眉苦脸地端着碟子，像是舍不得一口吞下胡萝卜；有的正襟危坐在书桌旁，用胡萝卜练书法；有的则像孙悟空一样将胡萝卜当金箍棒在空中舞来舞去……这些动漫兔子都没有标志性的双耳，每只动漫兔子都寸步不离心爱的“胡萝卜”。
欣赏完所有的动漫画，胡如波暗下决心，他要化身画中的“胡萝卜”，在现实生活中与李小免风雨同舟、休戚与共。
3.胡如波
转学手续办妥后，李小免作为插班生被分在五⑷班，与胡如波所在的五⑴班不在一个楼层。胡如波颇感失望，他与李小免在学校里无法像画上那样形影相随了。
一天课间休息，胡如波正在酝酿放学之后要为李小免补习哪门功课。因为李小免入学之后，明显感觉学习进度跟不上同班同学。突然，有同学风风火火地冲进教室朝胡如波大喊大叫：“胡萝卜，你的邻居李小免与郑爱军打架，被班主任贾老师拎到办公室去了。”
“李小免怎么会和郑爱军打架？”胡如波惊讶地问道。李小免一向温文尔雅、自信率真，转学才一个多星期，应该不可能和同学发生争执啊。
“是真的。我亲眼看到的。听五⑷班其他同学讲，他们班想开一个美术作品展，李小免将他画的没有双耳的动漫兔子交给了学习委员，结果就遭到许多同学的嘲讽，说李小免不会画画，动漫兔子除了豁嘴红眼，最显著的特征就是一对长耳朵。但李小免画的动漫兔子不要说长耳朵了，就连耳朵根都没有。红眼的动漫兔子凭空豁嘴大笑，爪子还离奇地举着一根深紫色的胡萝卜。李小免急得强词夺理，非说他画得对，后来便与讥讽声最大的郑爱军动起了手……”搞清李小免打架的原委，胡如波心急火燎地朝教师办公室冲去。
办公室里，校长正与班主任分别盘问李小免与郑爱军打架的原因，并且询问围观的十几位学生，李小免与郑爱军说的是否属实？十几位同学争相证明两人说的都是事实，是李小免先动的手，因为李小免画的动漫兔子违背常理，他们才七嘴八舌地批评李小免“画虎不成反类犬”……
胡如波挤进人群，站到李小免的身边，勇敢地抢过话头儿：“张校长，贾老师，李小免不画兔子耳朵，那是因为他一出生就听不见，戴了人工耳蜗，才学会说话。但他始终认为他的耳朵与正常人不一样，所以他、不画兔子耳朵……”
郑爱军“啊”了一声后嚷道：“怪不得呢。但李小免完全可以跟我们讲清不画兔子耳朵的原因啊，我们批评他画的不对时，他嘴硬非说他这样画是别具一格……”
胡如波推了推李小免的胳膊，暗示他顺着自己的辩护讲两句，化解矛盾。但李小免丝毫不领情，冲着胡如波咆哮道：“谁请你来胡说八道啦？我画动漫兔子就是独具匠心。谁规定画动漫兔子非得画耳朵。毕加索绘画作品中很多女性的脸部表情怪异，眼睛、鼻子、嘴的尺寸不成比例，但是你们敢说那些流芳百世、价值连城的绘画作品是徒有虚名吗？”
望着李小免涨得通红的脸，校长对在场的同学们语重心长地讲道：“李小免同学的辩解很有道理，我们不能用我们的眼光否定扼杀他画动漫兔子时的想象力。原因讲清楚了，大家都回教室上课吧。”
李小免朝校长鞠了一躬后，噙着泪挤出了人群，胡如波的心“咯噔”一坠，李小免生气了，他不该道出李小免的秘密。
（未完待续）
作者简介
许长青，女，中国作协会员。作品散见于《中国作家》《都市小说》《太湖》《翠苑》《辽河》等刊物。已出版长篇小说《残之梦》《残翼》《寻找熹微》《空格》，其中《残之梦》被列为“中国作家协会2016年度重点作品扶持项目‘中国梦’主题专项”，《残翼》被江苏省作家协会列为第十批重点扶持工程项目入围项目（2015年）。
画作赏析
尹祖成《流水人家》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