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四好少年》（中）
许长青
李小免朝校长鞠了一躬后，噙着泪挤出了人群，胡如波的心“咯噔”一坠，李小免生气了，他不该道出李小免的秘密。
老师一宣布放学，胡如波立马背着书包奔出教室，向五⑷班所在的楼层爬去，但是李小免已经走了。胡如波正准备拔腿追赶，郑爱军却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问道：“胡如波，你的绰号叫‘胡萝卜’，李小免画上的胡萝卜，跟你有关吗？我听说你和李小免家，住门对门。”
“我们认识之前，他画上的‘胡萝卜’与我无关，纯属巧合。认识之后，就多少牵扯上点关系了……”胡如波用眼扫视教室后墙，墙上挨挨挤挤贴满了绘画作品，这些作品绘画风格不一，内容丰富，色彩鲜艳……但是李小免蕴含神话色彩的动漫兔子却不在其列。
“李小免的画，被我们批评之后，他就收进书包，不愿参加展览了。其实我们也不是故意挑他的刺，只不过就提出我们的观点，结果他便急了，动手了……”郑爱军摇摇头，叹息道：“到底是残疾人，太敏感了。”
“你们可不能当面说他是残疾人，他很反感，我也很反感。我走了，回去安抚李小免，劝说他不要对今天的小事耿耿于怀……”胡如波撒开双腿便跑，希望能在小区门口追上李小免，尽快和解，以便他为李小免补习功课。
一路上，都没瞧见李小免的人影。使劲敲李家的门，也没人应。胡如波悻悻地回到家里，将防盗门敞开着，眼睛不时地关注对门的动静。晚上，李小免的爸妈下班回家，胡如波立马奔出门询问李小免在不在家？李小免的妈妈钱红丽站在门口，好奇地反问胡如波今天怎么没为李小免补课？平时这个钟点，胡如波和李小免的功课差不多已做到一半了。
“今天下午，李小免在学校……阿姨，我就什么都不说了，回去拿书包，一会儿就来你家……”胡如波窜回客厅，收拾好书包，又往李家冲。但是李小免的卧室门紧锁着，任凭胡如波怎么叫他，李小免就是不开门。瞧出苗头不对，钱红丽劝说胡如波先回去，她来问问李小免今晚怎么无缘无故不理睬胡如波。
钱红丽一直没有回音，胡如波魂不守舍地度过了一个晚上。次日早上，胡如波敲开李家的门，李小免的爸爸李强抱歉地说李小免起早就去学校了，钱红丽不放心，也跟着去学校了。昨天，他们问了一个晚上都没问出李小免为什么不愿理睬胡如波。
一连几天，不管在家里，还是在学校里，李小免总躲着他。胡如波为此闷闷不乐，李小免再画动漫兔子的时候，除了不画双耳，是不是就连爱不释手跟他名字谐音的“胡萝卜”也不画了？
4.石超
放暑假了，石超有点小激动，因为妈妈陈翠花微信视频告诉他，小主人华文邀请他去北京过暑假。但是一挂掉视频，瞧见躺在床上的爷爷，石超的心就立刻从欢喜的云雾中跌落到冷静的现实里。他去北京度暑假，爷爷一个人在家怎么办？爸爸离世早。他平时上学，离家时间短，爷爷可以照顾自己。如果他去北京度暑假，时间长，万一爷爷有个闪失，身边连搭把手的人都没有。邻居王大爷每天早出晚归打小工，找他，不是个长久之计。
犹豫不决好几天，石超最终回绝陈翠花，说他不能把爷爷一个人扔在家里。他以后会有机会去北京的。只隔了一天，陈翠花又微信视频告诉石超，她将带华文回老家过暑假。车票已在网上购买好，明天就动身。
石超乐坏了，远房小表哥胡如波曾夸耀新邻居是从北京回来的，他可以“近水楼台先得月”，学到标准的普通话，现在他也有一个来自北京的朋友了。
陈翠花领着华文到家时，是中午。石超已做好了午饭。鱼是他昨天下午钓的，肉是他早上去集市买的。田里的蔬菜长得旺盛，他随便摘一些，便做成了番茄鸡蛋汤，凉拌黄瓜，丝瓜鱼汤，青椒炒肉丝……听到厨房外传来陈翠花与邻居的招呼声，石超赶紧拄着单拐从厨房里跳出来，大声叫道：“妈，你们回来啦！爷爷，妈妈回来啰！”
华文站在陈翠花身后没说话，但是眼睛却没歇着，分分秒秒打量陈翠花嘴里唠叨过不少次的小大人石超。当他扫到石超残缺的右腿根时，脸上抑制不住流露出吃惊的神色。
华文吃惊的表情虽然似流星一样短暂，但仍没逃过石超对视的眼睛。石超为此忍不住尴尬地嘲笑自己，不拘小节，光着黝黑的上身，短裤丝毫挡不住残缺的右腿部位象征性露出的圆溜溜的一小截。意识到现在再穿衣服掩盖粗陋已经来不及了，石超索性冲着华文憨头憨脑地笑道：“华文，快跟我进厨房。就等你们吃饭了。”
接过华文的书包搁在板凳上，石超招呼华文，赶紧洗把脸，去去暑热。华文洗完脸，好奇地东瞧西望，石超家的厨房颇为落伍，老式锅灶上有两口大铁锅，靠着烟囱的部位，有一个烧水小汤罐。华文问石超：“那个小小锅需要单独用火烧吗？”石超回道：“那个叫小汤罐，分别和两口大锅共用一个炉膛，随便哪口大锅里的菜好，小汤罐里的水也会跟着烧开……”
“那你怎么做到边烧火，边炒菜？”华文盯着石超的单拐纳闷。他见过不少一只腿的残疾人拄着双拐行走，但很少见到像石超这样能将单拐当作另一条腿使用的。即便石超拄着单拐再快捷，在炉膛与锅台间奔波，也会感到吃力。
石超笑道：“很简单啊。先在炉膛里点燃穰草，等火烧旺，再添放一些枯树枝，补充穰草的后劲，这时铁锅炕干了生水，我便可以放油炒菜……”
“爷爷来了，我们吃饭吧。华文，快坐下，饿半天了。”陈翠花从卧室扶出华文曾经在视频里瞥见过多次的驼背爷爷，走进厨房。
天太热，爷爷只穿了背心和裤头，露出腹部挂着的一只造口袋。只是一顿饭的工夫，造口袋便充满了黑色粪便。饭毕，石超搀着爷爷去菜地边的茅房，用备用的造口袋换下脏的造口袋，然后动作娴熟地用瓶灌水清洗脏造口袋。但爷爷对石超的孝敬却一点儿也不领情，不断地嫌弃石超干活不利索，害得他天热在茅房站太久。
刘梦含《寂静池塘》
任凭爷爷乱发过一阵脾气后，石超像哄孩子一样，将爷爷扶回屋子。华文在一旁羞愧地联想到自己，他也经常在家摆着一张臭脸，尤其在车祸截去左小臂之后，耍脾气的次数一次比一次多。爷爷岁数大了，有点老年痴呆，患肠癌动过手术，耍脾气情有可原。而他与石超同龄，耍脾气实在是恬不知耻。
5.石超
一天下午，陈翠花带爷爷进城检查身体，石超问华文愿不愿去屋后的河里摘菱角，割鸡头？“华文惊诧了：“割鸡头？”石超笑说：“不是割公鸡、母鸡的头，去了你就明白啦。”华文边说“愿意”，边抓起长袖衬衫。石超笑道：“不用穿，今天阴天，没太阳，晒不黑你奶油皮肤。”
“我……不……”华文抓起长袖衬衫没松手。在陈翠花家生活的这段时日，他已被石超说服不再穿长袖衣服遮掩残缺的左臂，但是出门，不敢不穿长袖，他不想让人看见他的残臂。
见说服不了华文，石超只好拄着单拐，拿着盛放镰刀的篮子，率先向屋后走去。华文穿好长袖衬衫，不紧不慢地跟着石超来到河边。一只被石超称作“鸭溜子”的小船停靠在岸边。石超走过去，解开扣在树根处的绳索，将鸭溜子整个推下水。石超爬上鸭溜子，招呼华文也爬上来。华文站在岸边望着两头尖、三米左右长、不足一米宽的鸭溜子，心生怯意。
瞧出华文胆怯的心思，石超信誓旦旦地说：“这鸭溜子是我爷爷以前放鸭子时，特意请木工打的。为防止散架，每年都用桐油刷过。我会游泳，保证你在水里的安全。快上来吧，华文，来水乡，不与水打交道，那只能算白来。”
在石超激将法下，华文战战兢兢地爬上鸭溜子坐下。放下拐杖，石超单腿直立，用竹篙轻点河岸，鸭溜子随即像箭一般驶向河中央，那是菱角和鸡头密集生长的水域。待鸭溜子平稳地停泊在河中央，石超放下竹篙，坐在鸭溜子上，双手麻利地采摘菱角。看到鸡头，石超用镰刀一割，带刺的鸡头便被石超拖上鸭溜子。石超告诉华文：“这就是鸡头，也叫芡。”华文恍然大悟，笑着摸了摸鸡头，然后也伸出右手采摘皮厚刺长的野生菱角。“你慢慢摘，对岸草窠里有两枚鸭蛋，我去捡。”没等华文反应过来，石超便像泥鳅一样钻入水里，等华文再看到石超浮出水面时，石超已穿过菱角水域，到达了河对岸，举着两枚鸭蛋，石超向华文炫耀道：“今晚就用这两枚鸭蛋烙饼给你吃。”
“这两枚鸭蛋是你家鸭子生的吗？我来你家后，没看到你家有鸭子啊？”华文扶了扶眼镜，坐直身体，左右张望，周围一只鸭子都没有。
“自从爷爷肠癌做过手术后，我家就不养鸭子了。现在我们家的经济来源就靠我妈在你家做全日制保姆。”回到鸭溜子上，石超满不在乎地说道，“在我们乡下，看到无主的鸭蛋捡回去吃，是没有关系的。如果我不捡走，鸭蛋会因为在野地里的时间放长了，而坏掉。我爷爷以前放鸭子时，也经常发生鸭子在外面生蛋，被人捡回去的事。有时，还有人当着我爷爷的面捡我们家鸭子生的蛋，我爷爷每次都笑呵呵地要那人只管放心拿走，他不会计较的……你以后跟我妈来的次数多了，就会了解我们这里的乡风特别淳朴。”
他以后还会跟陈翠花来这里吗？华文有点疑惑，用工合同上清楚地写明，陈翠花做全日制保姆，两个月集中休假八天。陈翠花在他家不到一个月，还未到休假日，理应回不了家。这次他心血来潮跟陈翠花来里下河，主要是因为放暑假不久，他乘公交车去地坛。一个小男孩坐在他旁边，手脚不停地动来动去，后来无意中碰到他左小臂空荡荡的袖管，当即惊讶地尖叫起来：“你没有左手啊！”一车人闻言将目光齐刷刷地射向他，他困窘地用右手捂着左上臂，艰难地挨到下一个站点，然后以最快的速度狼狈地逃下车。虽然现在离开北京有一段时日了，但小男孩刺耳的尖叫和众人诧异的目光，仍时常触目惊心地浮现在眼前。
用篮子装好菱角、鸡头和鸭蛋，华文又和石超用力将鸭溜子拖到岸边。待石超在树根处系好鸭溜子的绳索，华文抢先拎起篮子，石超拿着镰刀拄起单拐一边追赶，一边说道：“你拎不动，让我来吧。”
华文没吱声，憋着劲往石超家走，他虽只有一只手，但他有两条健全的腿，走起路来肯定要比石超拄着单拐强得多。
“心急吃不了热豆腐”。快要到家门口时，华文没留神，被路面上一块突起的石块绊倒了，篮子重重落地，放在菱角上面的两枚鸭蛋滚落下来，蛋壳摔碎了，蛋黄、蛋清淌了一地。
华文懊恼地盯着两枚破碎的鸭蛋发愣，石超从后面追上来安慰道：“华文，你的脚有没有扭伤？鸭蛋跌破了不要紧，烙饼时，就不加鸭蛋，多放点葱。”
扶起华文，见华文右手趴在地上蹭破了一点皮，没有伤到骨头，石超放心地拎起篮子，拄着单拐奋力向前走去。经过屋前的菜地，石超又掐了一把葱，放进篮子里。华文趁机再次拎起篮子，他想这次走小心点，以防再发生“翻篮事件”。
石超烙饼时，华文坚持要在炉膛边烧火。脱掉长袖衬衫，坐在炉膛前，尽管火势不旺，但华文仍旧热得浑身是汗，但他很开心，石超烙的饼已逐渐闻到葱油香味了。
第一块饼烙熟，石超要华文先尝尝味道，华文咬一口，感觉很可口。倘若饼里加两枚鸭蛋，肯定会更好吃。
（未完待续）
作者简介
许长青，女，中国作协会员。作品散见于《中国作家》《都市小说》《太湖》《翠苑》《辽河》等刊物，已出版长篇小说《残之梦》《残翼》《寻找熹微》《空格》，其中《残之梦》被列为“中国作家协会2016年度重点作品扶持项目‘中国梦’主题专项”，《残翼》被江苏省作家协会列为第十批重点扶持工程项目入围项目（2015年）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