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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 | 杨洲:我与“地坛”

发布时间: 2022-07-29 09:27:07 | 来源: 中国网 | 作者: 杨洲 | 责任编辑: 吴一凡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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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我与“地坛”》

杨洲

因为地震时楼房垮塌导致我成为高位截瘫患者,肚脐下失去知觉,双腿自然也不受神经支配,无法行走。这样的描述如果不太清晰的话,有一个作家和我的身体状态很像,我受伤后看了最多的就是他所写的作品。许是同样的人生际遇,我在看他作品的时候,字里行间会有不少的感同身受。他的名字叫史铁生。最早接触史铁生的作品是读书期间出现在课本里的《秋天的怀念》。看到了他瘫痪后脾性的改变,看到了一个伟大母亲的爱,看到了人世间的生离死别。最早接触时并没有太大触动,就是感觉作者为什么不能好好陪陪母亲?让这个可怜的母亲在死前也满是遗憾。

再后来,就是我受伤后,偶然翻阅起这篇文章,便被深深地吸引住了。之后得空便也花了不少时间去读他的作品。许是同样的遭遇带来内心深处的认同感,让我对他的文字颇为着迷。我想用什么称呼来称呼史铁生?思来想去,直呼其名,肯定不妥。他是一位文学上的前辈和老师。正所谓“达者为先,师者之意”,这“先生”二字颇为合适,所以往下便称之为史先生。

史先生出生于1951年,1972年一场大病导致史先生的双腿瘫痪,回到北京也治疗无效。在21岁生日这一天,他住进医院,从此再也没有站起来。在21岁的年纪遭遇此等疾病,颇为不幸。这一点,相较于史先生,我的经历还要提早一些。我出生于1991年,瘫痪于2008年的汶川地震中,在未满17周岁的年纪便领略了这瘫痪的苦楚。史先生瘫痪后很喜欢去一个地方,地坛。因为那里人少,够安静,能够一个人想想事情,关于人生亦或者关于死亡,那也是一个能让情感稍受慰藉的地方。

我除了每天锻炼,读书以后的另一个事情,便和史先生差不多。我家周围没有地坛,那时候都是板房。板房居住区里肯定是没地方可去,不过有一个地方倒是颇让我想去呆呆,那便是老家。老家离板房虽说不远,但是也有一段路程。自己推轮椅在平整的路上自是没有问题。不过去老家的路上有一段不平整的泥巴路,那段路自己推的话很容易侧翻,所以母亲听闻我有此意,便推着轮椅送我过去。

其实也并不是说瘫痪后就要找一个地方自己呆呆想事情,也不是就要模仿史先生去找一个类似“地坛”的地方,而是正如史先生一样,想找一个这样人少的地方,有些逃避的初衷,也有些独处的想法,还有想寻这么一处地方让时间来安静地抚平内心的创伤。

地震后,我的老家以及周围的邻居家都成为了危房,所以除了几家影响较小的外,其他的都拆除了。母亲陪我去安徽接受治疗的初期,老家便被拆除完毕。我在地震中受伤对父亲的打击也颇大,所以父亲那时候一心放在工作上,在疯狂的体力劳动中分散伤悲和注意力。拆除老家的时候父亲没有去管,也不想去管。最后家里还能用的东西都被某个邻居拿回家里去了。等母亲回到家听别人说起的时候,也是颇为感叹,就说了一句话:“人出事以后,啥东西都被人拿了。”母亲没有责怪谁的意思,只是对此事颇为感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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刘曦林《春之律》

所以此刻,老家这里已经没有房子了,就是一片空地。照理说没有什么可呆可看的东西,但是我还是颇为喜欢。因为此处,我感觉很温馨。周围邻舍都搬去板房了,所以这里鲜有人来,这也是正合我意。母亲陪我坐了一会,对母亲来说这里实在是无聊,所以便对我说:“老幺,我先回去了,有事给妈打电话。”我点点头,目送母亲离去。她的背影比起去成都上班的时候苍老了好多。在孩子身上的痛苦总是会成倍的给母亲,就像史先生说的:“不幸在母亲那儿总是要加倍的。她有一个长到二十岁上忽然截瘫了的儿子,这是她唯一的儿子;她情愿截瘫的是自己而不是儿子,可这事无法代替;她想,只要儿子能活下去哪怕自己去死呢也行。”相比史先生,我是十七岁截瘫,年纪的提前怕是会给母亲的伤痛更大一些。母亲在我面前不知说过多少次:“要是能换就好了,把我的脊髓换给你。我老了,瘫痪也没关系,可是你还年轻……”每次这样说,母亲都是一脸无奈。她知道这不可能,但是她又希望着有什么办法能让我好起来,只是还是要独自承受最终的无能为力。这是母亲苍老得这么快的原因。我时常想,要是我没有遭遇地震受伤的话,母亲的头发肯定不会白得这么快。因为外婆如今都少有白头发,而母亲相比外婆的话,要年轻多了,但白头发却多于外婆的。从母亲在阳光下刺眼的白发,我能清楚地感受到那从中传出来强烈的悲伤和打击。

当母亲消失在视野尽头的时候,我转过头来看着老家的位置。虽然没有了当初的房子,但是周边的环境也和儿时相差无几。门口那一大片爷爷种的竹子长得是愈发茂盛了,如今因为无人管理,竹林里变得有些杂乱。我想起小时候在里面玩耍的场景,隐隐间似乎看到穿梭于其中的身影,听到了埋藏于竹间岁月中的欢声笑语。一阵风吹过,将我从遐想中唤醒,落下一片竹叶在我头上,我取下拿在手上把玩。竹叶还是小时候的味道,有一点淡淡的竹子气味,样子也和当初一样。时隔多年,人从年幼到了青年,模样变得愈发成熟,可竹叶却始终如初,只是不知已过几代。门前空地处,是母亲在我出生前亲手种的几棵水冬瓜树。在我童年的时候,此处也是充满快乐的地方。父亲会在两棵中间距离不远的树间绑上一张吊床,绑好后我总会第一个爬上去在上面睡觉还有各种摇晃。记得一次摇晃的力度过大,我从中摔了下来,惹得父亲哈哈大笑。而母亲则跑上前来问我有没有摔到哪里,回答是没有之后,母亲皱着的眉头松缓开来,嗔怒地说到:“下次小心点!”吊床的高度是父亲设的,底下也是树叶和有些松软的泥土,所以父亲的第一反应是笑,因为他知道我不会摔伤。而母亲则不管其他,只管思虑若是摔倒了,那会不会受伤,因此会上前关心询问。这便是父亲和母亲的不同之处,也是男人和女人的一些区别。男人的思维方式偏向理性多点,而女人的方式则偏向感性多点。男人和女人不仅仅只是身体构造不同,在思想上也颇有不同之处。正因如此,男女之间可以取长补短的成为一种互补状态。

在水冬瓜树旁边,是我家与邻居家的三块田。我家的田地最常种的就是红薯,叶子可以拿来喂猪,红薯可以当作食物。我记得婆婆生前最爱烤红薯给我吃。婆婆烤的红薯特别好吃,不会过焦,总是烤得刚刚好。那是我小时候觉得最好吃的东西。婆婆每次看到我很享受地吃烤红薯的时候,她总是笑得特别开心,眼睛会笑得眯成了一条缝,然后对我说:“慢点吃,慢点吃,杨洲儿只要啥时候想吃,婆婆都给你烤。”婆婆的话似乎还在耳边,久久未能飘散。想起婆婆,我的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,不为其他,就是想念。婆婆的坟墓在竹林那头的田里,轮椅推不过去,但是从老家门口是能看得见的。我看着婆婆的坟墓,脑海中闪过的画面是我就在这个位置,婆婆弯腰在田里劳作,不管是锄草,还是种豆,婆婆那时候总会时不时地抬起头看看我这个孙儿有没有乱跑。这一次,婆婆依旧在那个位置,只是安静地停留在盒子里了,不能再抬头看我。我对着坟墓说:“婆婆,我现在想吃烤红薯了。”婆婆还在的时候一定会放下手上的劳作,回复我说:“好,杨洲儿,就在这等下,不要乱跑,婆婆马上去给你烤。”隔不多久,婆婆手里就会拿着一块烤好的红薯出来,还会有一句叮嘱:“有点烫,慢点吃,不要烫到嘴巴了。”只是如今,我的话只换回一阵长久的寂静。人终究还是会走向生离死别的路口,先是与自己的亲人,然后再是自己与世长辞。谁都无法逃避,谁也必然经历。

想起史先生,想起地坛,想起我自己的经历,看着老家,心生诸多感慨。人生,总是这般五味杂陈,我想,不管如何,还是得学会坦然视之,继续向前,如此,便好!


作者简介:

杨洲,一个喜欢文学的汶川地震幸存者。